事情的開始與心情的轉折，是在某一個窗外陽光明媚，窗前鳥鳴清脆的早晨。
當時，對著鏡子刮鬍鬚的我，突然發覺鏡中，自己一向濃密烏黑的頭髮，出現了二、三根白髮；就像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突然來訪一樣，覺得這幾根白髮特別地刺眼討厭。我趕忙放下刮了一半的電鬍刀，趁老妻小孩都還在熟睡中，自己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把白髮剪掉。
自從那天以後，每天早上的梳洗就多了一項「斬草除根」的工作，至於後面頭髮看不到剪不到的地方，就拜託老妻代勞，妻子一直頗不以為然，常常邊剪邊嘀咕著：「白就白，有什麼關係？人老了自然就會有白頭髮，不用去理它！」
後來沒多久，白頭髮就像春天來了，枝葉發芽，百花盛開般，這邊那邊一下子冒出好多，這麼一來，剪也不勝剪了，我只好頹然放棄剪白髮的努力，不得不承認它的主權實體以及獨立地位，並學習著與它和平共存。
自從有了白頭髮後，和老同學老朋友聚會，總會很敏感地去注意對方的髮色，令人安慰的是，其實大多數同年紀的朋友，或多或少都有白頭髮了，其中有幾位除了白髮外，更有禿頭的現象，尤其前額的版圖因掉髮，已逐漸油亮油亮地往上擴大；甚至有二、三位朋友，已戴上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太自然的烏黑頭髮。遇到這種情形，自己就好像小時候撿到五毛錢，佔了點小便宜般，吹口哨地高興起來 --- 總算自己還不是最蒼老的。
後來白髮愈來愈多，毫不客氣地摻雜滲透了整個黑髮原野，同事小張熱心地建議我，去把頭髮染黑，這樣看起來才不會比上司王經理老氣，免得不熟的客戶，常誤以為我是董事長。
對於染髮一事，我倒是打內心誠實的拒絕，鏡子中自己滿是歲月風霜，粗糙皺紋的臉，如果配上一頭烏溜溜的頭髮，真是有夠假的了，怎麼看也知道是染的，就像是電視上的影歌星，臉上化了濃妝，而脖子部分卻忘了抹粉，變成臉頸二色，令觀眾看了真不舒服。
等我漸漸地對白頭髮肆無忌憚的增加，視若無睹以後，一個切身的問題又來了：大約從好幾個月前，就發覺報紙的字體愈來愈模糊，要稍微拿遠一些才能看清楚；傍晚下班回來，總覺得眼睛好酸痛，酸痛得不想睜開，有時還會引起厲害的頭痛，心想大約是老花眼了，那時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該去買個放大鏡了。
記得大學時代，爸爸常常拿著一個放大鏡在看報紙，放大鏡只有一個，有時放在別的地方或忘了放在哪裡，爸爸總是叫我去拿去找，次數多了，自己也覺得很煩，常在背後嘀咕著：「爸爸乾脆去配一副老花眼鏡，不就好了。」沒想到光陰似箭，自己也到了需要用放大鏡來看報紙的年紀了。
不過，我比父親狡猾，父親一向節儉，只捨得買一個放大鏡，以前我滿屋子到處替老爸找放大鏡的切身經驗，印象猶深，所以這下子，我一口氣買了四個放大鏡：一個放在客廳茶几上，一個放臥室床頭的 𠍾燈旁，一個放在辦公室桌上，還有最後一個是秘密武器，就是可以折疊，體積小，便於放在口袋，隨身攜帶的折疊式放大鏡，如此不管到那裡，都有放大鏡隨時可用。
我自以為聰明，全方位式的放大鏡生活，過了一段時間後，不方便的地方逐一浮現，比如：我喜歡在如廁的時候，看報紙或武俠小說，但報紙太大張，武俠小說太厚，一手拿書，一手拿放大鏡，要換面或翻頁都真不方便。此外寫字也是一大問題，拿著放大鏡來寫字，真是自找麻煩。
當這些問題困擾著我的時候，有一天，退休的父親由南部上來看我，一眼就看出我的困境，他以過來人的口氣，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戲謔地提醒我：「去配一副老花眼鏡，不就好了？」乖乖！這不就是我年輕時，對父親的埋怨嗎？
一提到要配老花眼鏡，我立刻想起我高中的好同學黃大龍。那時我們雖然不同班，但由於都是外地來的寄宿生，剛好住在同一間寢室，他考丙組，我考社會組，我們都不是非常拼，認真 K 書的學生，常一起蹺課去打彈子、租武俠小說，或整夜不睡打橋牌，有時也跑到女中門前，去看綠衣黑裙，有氣質的女孩。當然我們的第一志願都是台大，結果他如願考上台大醫科，我考得不理想，大約是第 N 個志願，只好上台大補習班，再重考一年。我到現在還是十分懷念，高中那段無憂無慮的寄宿生活。不過有時我會懷疑：高中三年，黃大龍也沒比我認真讀書，我玩的時候他都有份，為什麼他能考上第一志願？是不是他每天半夜趁我熟睡中，偷偷爬起來唸書？大龍台大醫科畢業後，就進入台大醫院眼科當住院醫師，不久就自己出來開業，我想去台北給他配眼鏡。
我一說要去台北配眼鏡，老妻非常反對，她說老花眼鏡到處可配，也到處可以買到便宜現成的，何苦大老遠跑去台北呢？當然老妻說得很對，這些理由我都知道，只是在內心的深處，我一直覺得這代表我人生歲月中，一個重要分水嶺的象徵，一定要由我高中的好朋友 --- 黃大龍 醫師親自來配，這樣才有意義。於是，下定決心的我，向公司請了一天假（要扣錢的耶！），搭透早第一班往台北的自強號，下了火車便馬上搭計程車，到黃眼科診所時，候診室已擠滿了看病的人；我嚇了一跳，怎麼有那麼多人在看病？還好昨天我已預約掛號了，護士小姐很快地帶我進入診察室。大龍兄看到我，顯得很高興，露出自然親切的笑容，我想他也沒忘記高中三年，青春快樂的生活吧！可惜他也沒時間多聊天，很快地替我量視力，又用好幾種看起來很貴很精密的儀器檢查我的眼睛，然後告訴我除了老花一百五十度外，一切「堪用」。接著，剛才的護士小姐又帶我到二樓眼鏡部，要我挑一個自己喜歡的鏡框，我本想選一個像胡適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常掛的那種兩個單純圓形的黑色鏡框，但想一想自己常年為生活奔波，汲汲營營，渾身市儈氣，掛起那種帶有濃厚書香味的鏡框，大約是滑稽有餘，斯文不足，所以只有接受護士小姐的建議，選了一副她說是目前年輕人最流行的，金黃色無框的細條型鏡架。
眼鏡配好後，大龍兄拿了一份報紙給我，要我戴著試看一下，果然字體清晰，眼睛舒服。問他要多少錢，大龍兄瀟灑地把手一揮：「送給老朋友，當作人到中年的禮物！」我感動不已，剛配好鏡片後的眼睛，又模糊起來了 --- 大龍兄果然沒忘記高中三年的快樂時光。
回家的火車上，我特地又去買了一份晚報來看，果然方便清楚多了，內心雀躍不已。
回家後，眼鏡掛了二、三個星期，慢慢地也有一些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出現：比如鼻樑上會有壓迫感，耳朵上方的皮膚，因鏡架的磨擦會有點發炎疼痛；我平常喜歡邊吃東西邊看報紙，但食物的熱氣常會模糊了鏡片。還有，看近物後，若要改看遠處，如忘了把眼鏡先拿下，突然望遠便會頭暈目眩；外出購物，如忘了帶眼鏡，那看東西挑東西，或看標籤上的價格，十分不方便。由此深深體會：世間的事物，沒有十全十美的，凡有一利必有一害。和放大鏡一樣，只有一副老花眼鏡是不夠的，而且我也和父母親一樣，常會忘了老花眼鏡擺在什麼地方，總是懊惱地四處找來找去，找不到就會自己跟自己發脾氣。於是有一天，我偷偷地去夜市的地攤上，多買了三副同樣度數的老花眼鏡 --- 這點大家千萬別告訴我的高中好友，眼科醫師黃大龍，他會笑我沒知識沒水準。
三副現成的老花鏡買回來後，按照以前放大鏡的擺放位置，如法炮製，果然天下無事。也許有人會問：那些放大鏡呢？請放心，我早已送給我弟弟使用了。
不久前，我去沖洗照片，發覺櫃 ?上有一個竹籃子，裡面放著一大堆塑膠材質做的眼鏡帶，就像電影上老太婆把眼鏡垂掛在胸前的那種帶子，免費送給顧客，由顧客自由取用。雖然材料普遍，質感美感都沒有，但是很實用，只要把帶子掛在脖子上，老花眼鏡就「隨身帶」了。因此那天，我特地多拿了兩條，心想爸媽也常在找老花眼鏡，剛好可以給他們用，他們一定會很高興。沒想到當我興高采烈地拿回去給他們，卻被媽媽嚴肅地拒絕了，她說：「掛上那條帶子，看起來老了好幾歲！」唉！媽媽真幽默！
如今，多年過去，白髮早已視如己出，習以為常，而老花眼鏡掛久了，也似已成身上的一部分了。中年的長處之一，就是妥協性高，難怪所謂的政治家是沒有年輕的。
我在睡不著的一個深夜，寫下這些小小的感慨。
< 附註：黃大龍醫師就是班上的黃文龍醫師 >
讀 e 快報 33 期【診療室的 365 天】「 我是回來道歉的 」有感
護理系四年級 翁閔瑩
在略讀過 陳 醫師的文章之後，赫然一語點破夢中人，就讀護理學系的我已經進入最後一年了，目前在醫院實習中。親身的體驗是，往往前往醫院求診時，對於現今醫師或是護理人員的專業素養，心生一種既憧憬又擔憂的心，看似簡單的而簡短的對話，發現在醫病關係中受人敬重的醫護人員，在面對病患的詢問或要求時，有種難以認同的感覺油然而生，身為學生的我真不知自己或醫護人員在其中到底存在什麼樣的醫病關係！往往在事後透過書籍或別人的分享求診經驗時才能體會到醫護人員的用心與關懷，而自己本身透過實習後，實際的第一線接觸到病人及其家屬，在面對醫病關係中自身也曾做出沾醬油式的照護，殊不知在對方或是其家屬的心中會有怎樣的想法！只想著要如何將病人及家屬的疑問解決的同時，絲毫忘了他們最切身的心靈感受，毫無置疑地，面對了講求身心靈照護的未來年輕一輩的醫護人員，已經忘了自己也是有機會扮演成病患或其家屬的角色，甚至是擔任起救人提供照顧的重要人士，而學校教育所學習到的專業教育與人文素養，再次面臨現實社會的無情壓榨中，已經茍衍殘喘的想掙脫這社會所給予的牢籠 ....
如果還有機會再一次面臨先前的家屬和病患的接觸，我想這會令我改觀對待他們的態度，因為有一天我也可能是其中的一個角色，當一名醫護人員須具備的不正是這一份同理心嗎？或許時空背景在變，但永遠不變的是一顆給人溫暖情懷的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