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字宗子,號陶庵,晚明著名的小品文作家,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書。其中最令讀者熟悉的作品,如:<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寫的是西湖景色之美、生活的閒情逸趣,並未寄託什麼深奧的大道理,只是簡單的生活美學與品味;但也就因為看似簡單尋常,根本不假外求,只需要一顆能感的心、善於捕捉的眼睛,在閱讀中更令人心馳神往。
讀者較不熟悉的可能是:張岱還活著時,就親自為自己寫作墓誌銘,不同於一般在死後由他人書寫的方式,也和「死者為大」的諛墓習慣不同。張岱晚年為自己寫作的墓誌銘,竟是真實地揭露自己在世俗中可能認為的不堪,但字裡行間盡是懺悔,也在句句懺悔中,益發見得他的真性情與自我生命的完成。
張岱一生可以「甲申國變」(1644年,明思宗崇禛皇帝自縊於煤山,明亡)為劃分界線;明亡以前,因繼承江南世家的優渥條件,過著富裕的生活,鎮日沉緬於物質的享受。
墓誌銘起首就點出,年少時是紈褲子弟,然後一連拈出了十二項嗜好。這十二項嗜好以今日視之,部分可能被譽為時尚品味、文人雅興;但「好美婢」、「好孌童」卻可能成為八卦話題,甚至獲雙性戀、戀童癖的訾議。如此私密的告白,卻是張岱為自己留予後人說的的蓋棺論定。
然而私下捫心自問,張岱的「十二好」,自己是否也喜愛?是否已能擺落繁華?是否已經斷離色相之美?因此每讀到「極愛繁華」四字時,皆感到震動;也許貪愛依舊,也許沈迷依舊,卻未必有勇氣坦露「極愛繁華」。
但再細省,所有的曾經,都是生命的刻痕;所有的回顧,都是生命的真實;無論愛戀或耽溺、繁華或不堪,都構築「自我」的點點滴滴,似乎也更貼近張岱的心境了。
明亡以後,張岱避跡山林,過著布衣蔬食、經常斷炊的生活,伴著他的僅剩「破床碎几」、「殘書數帙」、「缺硯一方」;從奢華富貴一落而為貧窮卑賤,回首前塵,曾經的真實繁華也恍若夢幻了。
物質的幻滅、生命的無常,引發張岱對所謂的「價值」重新思索。文中繼續提出了「七不解」,七個張岱「不懂」的問題;如:尊貴與卑賤、富有與貧窮、聰明與愚昧、勇敢與怯懦……,到底如何區別?因為曾經富貴的是張岱,終又貧賤的也是張岱;敏於生活品味的是張岱,卻拙於爭名奪利的還是張岱;既然都是同一個人,智愚貴賤的分別又從何而來?
張岱連續七個質問,指向了世俗二分的價值觀,也是一般人習慣的他人目光。在每一個質問中,其實都顛覆了既定價值;卻也在每一個顛覆中,尋覓到自我的真實。個人生命無需他人評價,可以自行負責,也從而建立出新的自我價值觀,可以稱之為自我生命的啟蒙。
張岱六十九歲時為自己撰寫了墓誌銘,雖然字字懺悔,有對年少荒唐的嘲解,對人事無常、物質空幻的了悟,也有對死亡的面對,更有對歲月刻痕的巨大承擔。咀嚼文字間透露的真實生命,深深動容,更讀出張岱高度的自負,無懼於「人言可畏」,是在曠野中行走的巨人。
浮沈於紅塵中,以張岱自勉,也以張岱自省;期能了然無憾於己、俯仰無怍於天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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